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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重视线的相遇:艺术书写者的聆视描绘

  我们画画的人,不仅想创作一些看得见的东西让别人观察,也希望能附带一些看不见的东西,陪着它走向无法预料的终点。

  ——约翰。伯格(John Berger),《班托的素描簿》(Bento‘s Sketchbook)

  素描即世界蓝图

  巴特(Roland Barthes)在《恋人絮语》中言:用语言学的术语来说,情境的分布呈现发散型,而非聚合型,且始终保持在同一水准上。此情境,不带任何超验性、任何拯救人类的宏愿或传奇色彩;此情境,同样发生在具有理性批判思考的艺术工作者,面对感性或情绪性艺术生产时的状态。如此理性(reason)与热情(passion)的冲突,使艺术工作者的灵魂常处于理性判断与热情渴望交战的处境,犹如装置妥当的船舵与随风转向的风帆,趋使一个艺术生命以双重视线的螺旋状态前进。

  近代艺术社会里,具有前卫或革新思想的艺术论者,他们对世界的观看之道,往往不存在于公开的文字,而是存在于他们在观想中的各种相遇,并以描绘行动做为认知世界的图式。远至法国作家与艺评的马拉美(Stphane Mallarm)插图、英国文化治理学者兼艺评的罗斯金(John Ruskin)之景观与建物素描、德国军政与文化治理狂想者希特勒(Adolf Hitler)的景观与建物素描,近至把科学和政治理论共冶一炉,以此做为文化论述基点的美籍日裔论者法兰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长年在居家地下室画设计图打造他的木作家具,都反映出他们观看世界,具有一种蓝图式的规画与建构倾向。

  这类具有抽象理念、乌托邦规画、文化社会批判能力的论者或行动者,试以观看、描绘、营造等视觉表述,做为个人精神对话时,往往呈现他们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人格形象。其艺术生产比诸众的图像更具思哲,比专业艺术家更远离艺术生产机制。它们来自个人生活的精神私密对话,隐藏着这些理想者浪漫与抒情的一面。从许多知识或思想评论者的手绘素写上看,他们的绘本也多呈现出如下的艺术表述特质:重视现实的观察、思辨的对话、结构性的营造、文本与图像的穿梭过程、强调个人精神生活、视手作行动为一种心灵活动。这些特质,有观念与劳动同时发生的实践过程,也多涉对‘人的存在’之理性与感性、主观与客观、科学与想像的无尽困惑。透过思维的线条,他们发现自己,也发现世界。

John Ruskin,《Rocks. Copy after Turner's 'Llanberis Lake ...》,Drawing,14.7 x 19.8 cmJohn Ruskin,《Rocks。 Copy after Turner‘s ’Llanberis Lake 。。。》,Drawing,14.7 x 19.8 cm

  素描即发现之道

  2017年1月,英国艺术史家、小说家、画家、公共知识分子,且被誉为西方左翼浪漫精神传人的伯格去世,享年90。自1952年开始,伯格即开始为伦敦左派杂志《New Statesman》撰稿,并迅速成为英国当代最有影响力的艺术批评家。他的艺术专著有《观看的方式》、《看》、《另一种讲述的方式》、《毕卡索的成败》等。文字与思想的成就,使艺坛视其为艺术文化评论者,而忽略了其观看之道背后,其观看能力养成是透过图像创作的训练。事实上,伯格创作生涯是以视觉艺术为根基,摄影并非其专业。1946年他从军队退役后,进入中央艺术学校(Central School of Art)和雀儿喜艺术学校(Chelsea School of Art)习艺。1948年至1955年,他以教授绘画为业,还曾举办个人画展。

  1953年8月29日,伯格发表的〈素描即发现〉(Drawing is Discovery)一文,便以经验者的身分,认为素描之于艺术家,不仅是滑溜的语句,更是一种真实的显影。素描行动中,实物再现的素描,使艺术家经历观照与思维的相遇过程;记忆式的素描,使他要疏通个人心灵,从过去中进行追溯式的观察。换言之,素描即发现,从现实视象或记忆想像中重新观察,发现另一个世界。读者感受到,当伯格讨论绘画或素描时,有其创作者的权威感;而论摄影时,其书写往往集中在受摄者的体验及相片为他们描画出的人生。犹如诠释摄影的影武者,伯格书写的不只是相片的意义,也说出了异义。对他而言,相片不是文本的插图,文本也非影像的延伸图说。它们之间的互文关系,来自观看者与之的相遇,以及相互的召唤。

  《观看的方式》一书,似一个纸本的策展表演。他与其他四位艺术工作者:布洛姆。伯格(Sven Blomberg)、福克斯(Chris Fox)、迪比(Michael Dibb)、霍里斯(Richard Hollis)协同制作。其中四篇是图文并用,其它三篇是用图像与影像展示。伯格提出,他们用纯图像的原因,在于引发因观看而自觉出的一些议题。如此手法,很接近当代策展人的角色,希望观者在视觉物件的相遇中进行独立的感知。他们旨不在于复制视觉档案传播讯息,而是以图像观察取代文字导引,以便开放出更大的观看空间。透过《观看的方式》,伯格打破手绘图像与摄影照片的阅读分界。他把观看者视为主体,希望群众能在影像时代尽量利用资源,主动观看,建立个人的观看之旅,进而将自己与观看对象的历史、生活经验产生呼应,建构出一种具有意义的观看经验。

  与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艺评家罗斯金一样,伯格的素描论与观看之道,均起于艺评者必备的一个工作特质-‘观察’。2014年7月4日至9月,苏格兰国家肖像画廊(Scottish National Portrait Gallery)为罗斯金举办的画展即命名为‘约翰。罗斯金:艺术家和观察家’,便是以这两个身分重新诠释这位美学家和艺术评论家。罗斯金的素描和水彩画可视为一种观看的速写,他多从自然世界和建筑主题中汲取灵感,也合于他在《威尼斯之石》与对新工艺运动中的美学主张。观察的角色与能力,几乎是许多优异批评者必备的条件。

艺评家、画家约翰.伯格,他于2017年1月逝世,享年90艺评家、画家约翰。伯格,他于2017年1月逝世,享年90

  素描做为思维的显影

  对素描这项活动能把我们带往何处、指向何物,有着体悟的伯格,曾以《班托的素描簿》之文本与素描参照制作,与17世纪哲学家斯宾诺沙(Baruch Spinoza)相遇。斯宾诺莎很喜欢画画,据说他随身常携带一本素描簿,画眼见之物。在他死后,那本素描簿成为一个失落的传奇。关注绘画的伯格,常想像斯宾诺莎如何用他的哲学之眼观察事物,于是,也用素描方式与斯宾诺莎对话。他曾述及他对素描的认知:‘素描是一种探索的形式。而人类最初之所以产生素描的冲动,是因为人类需要寻找,需要测定位置,需要安置事物,需要安置自己。’显然,观察、寻找、测定、安置事物与安置自我的素描过程,是伯格与斯宾诺沙思想交流的介面。该书收录30幅伯格的素描,以及因素描所引发的思考文字。而伯格和班托(史宾诺莎),也因为文字与素描的相遇,成为彼此的替身。

  义大利的美学与艺术论者艾可(Umberto Eco)的历史场景素描,则是另一种有趣的文字与视觉相遇方式。除了中世纪的哲学与美学之外,艾柯对艺术、宗教、圣经、文学批评均有深厚涵养。作为一名符号学家,艾柯透过各种符号与象征来诠释文化。这些符号不限于宗教象征,也包括了文字、标语、乐谱、动画、衣着的观察与诠释。艾柯在书写其中世纪小说《玫瑰的名字》时,为了图书馆的历史场景陈述,曾做了大量的素描,做为其文本描述的草图。

  评论作家寻找可以对话的艺术家,进行文本与图像世界的相遇与对话之例,唾手可引。当代捷克作家昆德拉(Milan Kundera)的艺评集《相遇》(Une Rencontre),收集了他与各艺术领域工作者的视觉与思想交流。他在〈画家突兀暴烈的手势:论法兰西斯。培根〉一文中,展现他高度素描性的书写,既是观察、陈述,也出现意识流的状态。他以深层的观看,提出培根(Francis Bacon)的肖像画是对于‘我’的界限质问,一个个体要歪斜到什么程度而依然是自己啊?‘我’不再是‘我’的边界在那里啊?

  许多作者或哲学家喜欢人物肖像,并不在于再现的问题,而是在找寻可视的一种‘存在’面貌。如此,我们可理解,伯格《观看的方式》中提到‘观看先于语言’,并在‘观看女子的各种方法’中索性以图片取代文字,乃在于观看主体的再发掘。我们在图像中看见自己与异己,从图像的存在看见社会关系的存在,而这种认知,也因阅看者的阶级性而出现不同的存在结构。观看之道,在此已然近乎一种素描的生产过程:固化的意识型态与不定的意识流,在同时性中川行。

伯格于《班托的素描簿》(Bento's Sketchbook)中的手绘稿。(麦田出版社提供)伯格于《班托的素描簿》(Bento‘s Sketchbook)中的手绘稿。(麦田出版社提供)

  素描做为形而上世界的转译

  素描情境被视为结构与解构并存的精神迷走状态,在文字工作与视觉工作上都有可寻的脉络。这些具双重视线的创作者透过内心独白、内心分析、诗化、音乐化、自由联想等方式,展开新的艺术创作理论,并使看不见的世界视觉化。穿梭于视觉(空间)与意识上(时间)之间,他们多采诗化、音乐化、自由联想的手法,如流动或断裂的线行运动,不再在乎规律和次序,而是让意识只能在一个问题或一种事物上做短暂逗留。其对话与联想,变成有意义的拼装,也成为一种‘蒙太奇’的拼贴景观。

  从思想、象征、神话出发,英国诗人、画家,浪漫主义文学家布莱克(William Blake),一生以跨领域的创作,构建了一个涵盖宗教、神话及诗画一体的艺术境界。关于他如何以主观的视象诠释一个宗教世界,传说指出,他的灵视或许来自他的通灵或入静下的幻象。从其诗作与绘本的内容来看,布莱克是具有社会使命感的艺术家。他认为一定要揭露社会的错误,遂藉由一种正法宣扬灵性价值,是故,其作品主题多关乎正义。他述及其观看是:不是以外表的眼睛看事物,是透过它看事物,而不是依靠它。另一位具有灵视能力的黎巴嫩诗人纪伯伦(Kahlil Gibran),在15岁即完成《先知》初稿。他年少时曾赴巴黎学习绘画和雕塑,师承罗丹(Auguste Rodin),展现其诗人、哲学家与艺术家兼具的才华。

  图象诗是另一种视觉化的词语建构。象征主义的马拉美,承继波特莱尔(Charles Baudelaire),致力于象征主义诗人爱伦坡(Edgar Allan Poe)的诗歌翻译。马拉美的图像诗,亦为意识流文艺世界提供了一种视觉上的跳跃逻辑架构。他1897年的诗作〈骰子一掷,不会改变偶然〉可做为一种艺术诠释上的悬奇处境。该诗没有标点符号,其排印方式如同视觉图像的布局,有时呈楼梯式,有时一行只有一个字,有时一页只有一个字或几个字。

  这首晦涩难懂之诗,是马拉美企图描画意识流般的思维历程,以此呈现出跳跃与混乱的内外在世界。这种图像诗,亦为当代捷克诗人政治人物哈维尔(Vaclav Havel)所运用。哈维尔有一本《反符码》(Antikody)的图像诗集,1964年初版时是一本地下刊物。他在诗的形式上做了图像的排列,呈现出文本之外的视觉荒谬,也使其政治理念出现一种非理制的抒情思绪,以及精简的传播视效。

伯格于2016年《虚构》(Confabulations)书中的手绘稿〈How to Resist Forgetfulness〉伯格于2016年《虚构》(Confabulations)书中的手绘稿〈How to Resist Forgetfulness〉

  寻找失落的视觉表述本能

  艺术作者的聆视素描多是无目的性的身心活动。他们可能在火车上、船上、飞机上、厨房、电视机前,各种非正襟危坐的场域做素描活动。它们没有颜色,像断了线的黑白影片,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当下难以名之的视象与心象召唤,它们不存在于现实,却来自眼睛的记忆。

  所有曾进行素描书写的人都知道,素描书写是一种精神行为,它从来不是为他者而生产;它也是人类具有的原始表述能力,不宜为规范美学所评价。因为对心、眼、脑的好奇心,进行者或接近达文西(Leonardo da Vinci)的素描中的解剖意识,达尔文(Charles Robert Darwin)观察生物的描绘模式,也可能将线的乱行,做为一种精神的出口。然而,我们的艺坛已进入反素描的年代,更多的艺术文字工作者,视诸众的涂鸦,比知识生产者或传播者的思维素描更有公众性的价值。甚至认为具理性判断的艺术书写者,其素描书写的出现,会自毁形象与前程。‘去-描绘本能’的文化或艺术论者,已然是当代艺术论坛的主流。

  从观察、聆听、对话、解构与再架构出发,许多知识生产者的素描或艺术行为,都让我们看到其更丰富的生命实践。如果艺术与生活的阶级疆域不再,为何我们要去贬抑这些诗人、思想者、论述者的生活与思维描绘?如果生命是一种总体生活的实践,为何艺坛在以民间与街头为师之下,却逐渐放弃这个人文的追求角落?如果伯格没有经验描绘的过程,他的《观看之道》或许就不会出现如此视觉性的陈述与挖掘,以及如线窜行的揭示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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