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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鹏举:青铜时代

  陈鹏举

  两年前,在台北故宫博物院赫赫宗周特展,见到了赫赫有名的青铜重器:何尊。这是1963年在宝鸡出土的伟大的历史遗爱。在这个器物上,有着至今史载最早出现的“中国”字样。何尊铭文记载了周成王五年对宗族小子何的训告,其中提到了“宅兹中国”的理想:迁都成周地区,即现在的洛阳,并以成周为天下的中心。

  记得那时,感觉血脉贲张,心潮汹涌。中国的伟大出处,瞬时出现在了迎面的青铜器上。微不足道的后人,和它相对,内心的景仰和匍匐之情,难以言表。

  青铜时代!那个时代,层出不穷的,有那么好的思想、那么好的文字,和那么好的人物,竟然可以“青铜”命名。

  青铜太伟大了。其一,青铜给予的是一种无上的尊严和威仪。从这一点说,青铜缔造了商周所有的体制和礼仪,让王者和所有的子民,都体面和珍贵地作为中国人。祭天、尊王,会盟、设宴、行乐、巡狩,等等、等等,所有的天地人之间生发的壮阔和卑微,都被青铜无微不至地渗透,开张着骨力和凝聚着质感。

  其二,青铜是那个时代神一样伟大的力量。那一年,楚王询问周鼎的大小,天下人耻笑他“问鼎”,说他觊觎王权。其实楚王问鼎,不止是觊觎王权,还在试探周的实力。冷兵器时代,能造多大的青铜鼎,就意味着有多大的冶炼能力,有多大的军事实力。周王室九鼎的大小,楚王太想知道。

  其三,青铜承载了中国文脉。这一点,对之后的中国来说,可能更重要。青铜器上的铭文,不曾磨灭的伟大史实,光彩夺目。除了上面说到的何尊,还譬如毛公鼎、大克鼎,散氏盘、史墙盘。还有周厉王所铸的胡簋,体量和气势充塞于天地之间。青铜器上的铭文,决非寻常人力所能造就,其中的天意、梦想,全然是前世的遭际,今生的邂逅。数千年了,中国人怎么能这样横绝四海地灿烂活过?让后来的人,感觉自个儿的人生精彩,在数千年以前已然开始。

  之所以想起了何尊,想起了宅兹中国,是因为近些日子来,眼前不时飘过青铜器拓本。有六舟和尚拓的,还有陈介祺所拓。之后代有拓本,近来还有新手法的全形拓。以前的拓本,大多有名家题记。见过有陈介祺、吴昌硕、吴湖帆、褚德彝各家所题。青铜器拓片,渐渐地多到迷人眼了。于是想了,终于想出了一个理由:那就是现在的人们,渐渐惦记起从前来了。小时候,听老人讲故事,开头大多是“从前”两个字。听习惯了,觉得事情总和以前有关系。后来,长大了,大多淡忘了小时候的事。终于觉得从现在算起的人生,过于短,回过头去,开始张望从前了,也就在意了青铜器拓本。至于青铜器本身,当然格外想到,只是平时看不到,放在家里的可能性也实在太小。

  在西泠印社有关青铜器拓片的雅集上,说了这个意思,觉得讲出了心里话。中国人怎么能忘记从前,忘记青铜时代?青铜时代,是每个中国人很容易想到的伟大从前。何尊铭文里的“宅兹中国”四个字,该成就一种信守,那就是:中国,是每个中国人理想和梦想的终焉之地。

  文章写到这里,有幸观看了上海博物馆的“周野鹿鸣”展。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来自宝鸡的青铜器,永远悲天悯人。特别喜欢其中小鹿神形的牺尊。活灵灵的、纯纯的它的眼,看着来人,看着素不相识的迟到了数千年的来人,依然含着甜甜的笑,含着美丽到了极致的那种笑。

  来源: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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