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天地]天籁阁藏品撑起半部中国古代艺术史
《南华录》是明万历后南方中国的一部艺文志。作者赵柏田描绘的是已经消逝了的中国南方的故事:梦境、戏剧、园林、文士、奇人,出没其间的 有文徵明、董其昌、项元汴、汤显祖、董若雨、周亮工等致力于私人空间营建的画家、曲家、鉴藏家。这些玩赏家、隐士与同时代抱有家国情怀的政治家构成了儒家 中国传统的两翼。作者通过一个个人物、器物,勾勒出一部明代江南的物质和精神文化史。
一个时代的繁华与苍凉
辽宁日报:《南华录》写到的人物很多,从文人、奇士、才子、佳人到戏剧、书画、园林、爱情都有涉及,为何会有这样的视野和表达?
赵柏田:最近几年可能是阅读的关系,也可能是个人文学趣味的变化,我挺喜欢一种百科全书式的写作。这一类的作家我比较喜欢福楼拜和艾柯。 福楼拜的长篇 《布瓦尔与佩居榭》、艾柯的《玫瑰之名》,读后会感到他们所营建的文学世界的坚固与瑰丽,会经历智力和情感的双重冒险和愉悦。希望我建立的 文学世界也能有这些气质,像南方的植物一样葳蕤,有着某种丰富性。
有论者认为《南华录》里我找到了一套独有的表达方式,让现代性的文学观念与古典趣味、内容上的知识性和意蕴的美感达到了某种程度的统一。 的确,我是把这本书作为博物志和艺文志的合体来写的,它首先是器物的,尔后散发出精神的悠远气息。所以它应该包罗万象,把晚明时代物质和精神生活的各个层 面,诸如园林、鉴藏、听曲、焚香、制墨、情爱、甚至做梦都包含进去,人物身份也是各式各样,艺术家、隐士、才女、骗子、享乐主义者与市侩投机者,还有他们 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他们上下勾连、全面铺陈,呈现出一个时代的繁华与落幕时的苍凉。
我对写到的这些人物都抱有一种“理解之同情”,一直试图与他们在第三重时空里进行对话。第一重时空是他们生活的那个年代,第二重时空是我 们居住的年代,我与他们对话是在第三重时空进行。在这个贯穿古今的时空里,我以现代人的眼光对古人情感和生活进行了一次审视。这些人与官员不同,他们多是 在民间的、致力于个人生活美学营建的艺术家,即使书中的一些商人也对艺术充满着尊崇,他们远离权力场,以自己钟爱的艺术对人生进行救赎,这使得他们每个人 身上都有一种独特而生动的 “气韵”。这是我最为欣赏的。
风华而又奢靡的时代
辽宁日报:书中您用大量的笔墨写了那个时代的艺术品鉴赏和收藏大家。《古物的精灵》写的就是南方鉴赏家项元汴,还有《魔鬼附体的画商吴其贞》,您如何评价这两位人物,如何看待那个时代?
赵柏田:晚明鉴藏之风盛行,跟那个时代物质文明的高度发达有关,也与晚明人以古为美的风尚有关。那个时代,我书中用“风华而又奢靡”来形 容它极为发达的物质和精神生活。中国历史上能当得起这几个字的,在我看来只有两个时代,唐朝、晚明。晚明人对古物的赏玩,实际上是起于他们内心的一种精英 意识,当他们追逐到了自己心仪的一个古物、一件古器,就觉得自己特别风雅。当然也与消费社会的形成有关,出现了奢侈物流通的市场。像那个时代的南方鉴赏家 李日华,还把市面上流通的古物分成好多个等级,“晋唐墨迹第一,五代唐前宋图画第二”等等,一直排到20多类。物有等级,人当然更有等级,所以晚明人对艺术品的追逐,实际上也是一种自我身份的焦虑。
项元汴和吴其贞都是晚明消费社会所催生出来的鉴藏大家。项是浙江嘉兴人,吴是徽州府一个古董世家的后代。两人都是南方人,都一辈子与古物 打交道,所谓“与古为徒”。项元汴以庞大的财力购藏的“天籁阁”藏品,几乎撑起了半部中国艺术史,盖有他的鉴藏章的古画法帖,至今还有大量藏在北京和台北 的故宫。吴其贞是一个画商,他为人搜画,自己也偶尔出手,这样的中间商那时又叫“牙人”。他的作用更多体现在这些古物的流通过程中,像《富春山居图》这样 的名画都经过吴其贞之手。 《书画记》是他书画生意的一个账册,某月某日到何处看画、买画,还有向他买画的主顾们,合作的裱褙匠人,都记叙得非常生动具 体。他长年搜画、贩画,特别懂市场行情、对艺术品特别珍爱,更对艺术家有着尊崇之心。
项元汴作为鉴藏大家的地位在他年轻时就已确立,他自己的画也非常好,特别是画兰,董其昌就特别服气。董其昌年轻时,项把自己天籁阁的藏品 全部无偿向他开放。这是一种很阔大的胸襟。著名画家、“明四家”里的仇英,没出名前在项家做了10年裱画师。项元汴实际上是他的艺术赞助人。项和吴,他们 的社会身份或许是财主、商人,但骨子里他们都是艺术家,在艺术品的递藏链中,他们都是重要的一环,他们是那个时代的文化英雄。
世俗中的精致风雅
辽宁日报:《终为水云心》写的是曲家和诗人的汤显祖,怎么会有那么多女读者为汤显祖与屠隆的故事痴迷,甚至不能自拔?
赵柏田:汤显祖和屠隆是好朋友,也是明万历时代最优秀的剧作家。汤显祖在遂昌小山城做小官时,屠隆曾去看他,两人就在县衙里一起读《西厢 记》。他们的一个共识是,戏剧的精华应该是情,而不是那种世俗化的色。何谓情?汤显祖后来在他的《牡丹亭》里用杜丽娘还魂的故事告诉世人,“世间何物似情 浓”,“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情就是那种让生者死、死者生,就是那种可以穿越阴阳两界的强大力量。
万历年间是晚明社会的起点,一方面随着市场化程度的空前提高,人内心的欲望都在憋着劲儿释放,另一方面那还是一个礼教社会,特别对女性来 说,是一个特别压抑的人群。而汤显祖编织的那个因梦生爱、为爱而死、又因爱而还魂的杜丽娘形象,特别容易在她们那里引起情感上的共鸣。所以出现了阅读史上 一个奇观,她们做女红时都拿着一本 《牡丹亭》来夹花样。那些少女和妇人们沉湎在 《牡丹亭》里,因为那个虚构世界里有着现实生活中得不到的爱。她们对这 些戏文的阅读就像宗教一样虔敬,并时时把自己融入进去。
辽宁日报:小说家董若雨作为当时有名的制造香料的商人,却痴迷于做梦,他是不是一个典型的精神至上者?在那样的年代实在难能可贵。
赵柏田:晚明实际上不是一个精神至上的年代,晚明的士人都很世俗,他们纠缠于食色世界,我们读《金瓶梅》就知道,那个时代的世俗生活已经 丰富、强大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但晚明人的了不起在于,他们在一种世俗化的生活中养成了一种精致、风雅的趣味,而且这种精致和风雅沉淀进了中国人文化性格 的深处。
《南华录》通篇写的是一个大梦,繁华之梦,那些男女都在遗失的时间里做梦。书中董若雨是一个很特殊的人物。这个续写《西游记》的小说家, 他的一生几乎都在做梦。他最自得的成就也是做梦。这些梦是家国之痛带给他的,也与他对精细事物如雨、书、香、镜子的喜爱有关。这是一个艺术家的梦。他是一 个梦幻者,他没有强大的理性力量走出那个时代,这也是董若雨这样的艺术家与同时代黄宗羲、顾炎武等思想家的最大区别。
辽宁日报:《一个时代的艺文志》写的是周亮工的记事珠,很少有人像他那样一边为官,一边在江南遗民群中有着好名声,不止一种同时代人的记述提到他身上的迷人气质。这种气质在您看来是什么?
赵柏田:周亮工是个入清者,但在他身上更多地体现了一种晚明气质,尽管他最后采取的是与新政权合作的姿态,但他实际上是一个“文化遗 民”。周亮工的个人魅力颜值高是一方面,待人接物是一方面,同时代人说跟他交往如“秋月澹面,春风扇人”,那一定是真的,但他更迷人的一面在于他的文化姿 态,他与当时的官员、隐士和艺术圈多有交往,他对那个已经逝去的时代充满了眷恋,他写了两本艺术家传记《读画录》和《印人传》,用一种深情的笔墨写他的艺 术家朋友,记述他们的生活细节,让那些隐身在水墨、卷轴背后的画家、印人有了可感的形象,他这么做实际上是以一个见证者的角色,担当起了文化传承的使命。 所以我说周亮工是特别有使命感的一个人,他作为晚明文化英雄谱中的最后一环,当之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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