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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德国摄影师镜头下的德国

安德里亚斯·穆埃展览现场中的默克尔肖像,镜面反射的是科尔的肖像

上面这张肖像,大家都认得吧?

对,就是安格拉·多罗特娅·默克尔(Angela Dorothea Merkel),现任德国联邦总理。

默克尔是德国历史上首位女性联邦总理,也是两德统一后首位出身于东德地区的联邦总理。

如果有人像下面这样拍摄她的肖像,我是一点都不惊讶的:

《安吉拉·默克尔》

Angela Merkel,2009

C-Print, framed

Courtesy: The artist and K?NIG GALERIE, Berlin/London

但如果这么来拍,我就觉得很牛X了:

《在树下》

Unterm Baum,2008

C-Print,framed

Courtesy:The artist and K?NIG GALERIE,Berlin/London

去年第一次在北京的“德国8”上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我就被震惊了。

可能你会想: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不就是一张连是不是默克尔也看不清楚的风景照吗?

我承认你说得有点道理;但是,当你站在原作前(是的,摄影其实也有“原作”的),除了感觉它很大气,很漂亮,甚至还有点神秘,你可能会去想这么几个问题:

为什么默克尔会在这里?

为什么默克尔要以这样的姿势,站在画面的角落?

为什么默克尔会同意这样的拍摄方式?摄影师是怎么说服她的?

Anyway,反正人家就这么拍了。

而拍摄这张照片的人,就是他:

安德里亚斯·穆埃

Andreas Mühe

德国最重要的当代摄影艺术家之一

九月九日下午五点,天光还明晃晃地亮着,穆埃就已经掩不住脸上的倦意了。

此前两天连续接受中国记者的采访,当日清晨六点又带着孩子去爬了一趟长城,在我之前和之后都有一个问题看起来大同小异的媒体专访。

他说他背痛,一会儿后仰着躺在沙发上,一会儿侧倚在扶手上,一会儿干脆把自个儿平摊在地板上——一点儿也不符合我们对“德国人”的印象。

某种程度上,穆埃跟我们有一个与生俱来的共通点:我们都接受过社会主义的教育。

1979年,穆埃生于德国南部的卡尔·马克思城(Bezirk Karl-Max-Stadt)。1989年柏林墙倒塌、东西德统一之前,卡尔·马克思城属于东德,之后被改回原来的名字:开姆尼茨(Chemnitz),其城市格言是:“有头脑的城市”。

穆埃接受过胶片暗房的训练,担任过摄影师阿里·凯佩内克(Ali Kepenek)和阿纳托尔·科特(Anatol Kotte)的助手,之后作为一名自由摄影师,拍摄音乐人、演员和艺术家的肖像。

他拍过德国最著名的几位当代艺术家,比如格哈德·里希特(Gerhard Richter)和马库斯·吕佩尔茨(Markus Lüpertz)。

《正在走过的里希特》

Richter Walk,2005

C-Print, framed

Courtesy: The artist and K?NIG GALERIE, Berlin/London

Andreas Mu?he, Portrait de l‘artiste dans son atelier, 2008? Andreas Mu?he? ADAGP, Paris 2015

如果他就这么一直拍下去,我们大概可以说,穆埃是一个很棒的摄影师,但是,要称之为很棒的“当代摄影艺术家”,似乎还差了一点什么。

很难说“摄影师”和“摄影艺术家”之间明确的差别是什么,但当你看到这样的照片时,你大概就明白了:

《室内游泳池》

Schwimmhalle,2009

C-Print,framed

Courtesy:The artist and K?NIG GALERIE,Berlin/London

《跳水运动员之一》

Springer I,2009

C-Print,framed

Courtesy:The artist and K?NIG GALERIE,Berlin/London

换句话来说,如果一张照片里所有东西你都认得,从技巧的角度来看它也拍得不差,但除此之外你根本搞不懂它在说什么,那么,拍摄它的人离“摄影艺术家”的距离就相对更近了。

当然,这是一个玩笑。实际上,穆埃拍摄的是1936年的奥运村游泳池,而在很长的时间里,这里都是军事禁区。他让一个裸露上身的男人站在跳水台上,脚下是已经干涸的游泳池,至于背后的意义,你需要了解更多历史和政治信息才能得到更为深刻的解读。

作为一个在东德治下的城市长大的人,安德里亚斯·穆埃从2004年开始研究和拍摄一系列跟东西德历史、政治尤其是纳粹时期的历史相关的作品。

在“上萨尔茨堡山”(Obersalzberg)系列中,艺术家在四年时间里数次造访希特勒位于贝希特斯加登(Berchtesgaden)的私人别墅“鹰巢”,并研究了希特勒的私人摄影师沃尔特·弗伦茨(Walter Frentz)在萨尔斯堡拍摄的数千张照片,从其图像中提取关于权力和奴性的纳粹军官姿态,接着让模特重新模仿了那些军官的姿势。

《未知 43之一》

Unbekannt 43 I,2012

C-Print,framed

Courtesy: The artist and K?NIG GALERIE, Berlin/London

 

在强烈的聚光灯下,他们就像是蜡人——作为“拷贝”,他们有其“原型”。他们中的一些人(比如上图第一张)曾经以这样的姿势向希特勒效忠,现在这样的姿势看起来就像在对着历史谢罪。

还有一些姿势和动作,被放置到更为广阔的风景里:

《施利茨克赫勒的党卫队队员》

SS-Mann am Scharitzkehl,2011

C-Print, framed

Courtesy: The artist and K?NIG GALERIE, Berlin/London

他们曾经隶属于一个庞大的统治机器,组成一个庞大的群体,但如今,历史的云烟被剥离,只留下似乎亘古不变的高山、峡谷和森林,他们孤身一人,在大自然里成为一个难以被抹去的黑影。

《希特勒少年兵》

Hitlerjung ,2011

C-Print, framed

Courtesy: The artist and K?NIG GALERIE, Berlin/London

《自拍之一》

Selbstbildnis I,2012

C-Print, framed

Courtesy: The artist and K?NIG GALERIE, Berlin/London

这些照片其实说不上“美”,但你知道那里有一种很暧昧的气氛,不断勾引你向那段复杂的历史前行,激发你的好奇,并期待你解开那段历史密码——不管你是不是德国人。

回到最初的话题:穆埃为什么可以让默克尔成为他的拍摄对象?

部分原因是,在拍摄默克尔之前,他已经拍摄了很多名人,在德国或世界媒体上已经发表了很多作品;

另一个原因是:你得保持一个专业的态度。

“我不是某个国家的总理,希望从默克尔这里得到什么东西,不是她的粉丝,也不想成为她的朋友,我唯一的目的,就是拍一张好的照片。”

穆埃说:“她知道我不会希望从她这里得到任何其他东西,所以她会对我比较信任,也会比较放松地表现自己。”

他拍摄了默克尔的肖像,也拍摄了她的办公室和私人别墅——前者部分满足了普通人对政治决策中心人物的工作场所的窥探心理,后者却完全推翻了普通人对国家leader居所的猜想:默克尔的房子,看起来就像任何一个普通中产阶级的房子一样。

默克尔的办公室和私人住所

因为这样,德国有一些媒体将穆埃称为“默克尔的御用摄影师”。为了摆脱这个标签,他后来做了一个很好玩的系列,叫“一次德国旅行“:

照片一经发表,德国媒体和摄影圈立刻哗然——在德国,大家都知道默克尔是不接受在汽车内部拍摄她的,据说是因为默克尔觉得这里是自己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唯一的私人空间,甚至连保镖都只能坐在别的车里——那别的媒体就投诉了:为什么穆埃可以这么拍,我们不可以?

最后默克尔办公室只好发了一个声明:坐在车里的不是默克尔本人。

是谁呢?穆埃终于出来说话了:那是我妈。

酷似默克尔的造型,以及假发和衣服等道具

因为让妈妈戴上假发假扮了默克尔,所以后来穆埃再拍摄德国前总理赫尔穆特·科尔(Helmut Josef Michael Kohl)的肖像时,媒体又开始猜:那是不是假的科尔?

但事实证明,那就是真的科尔。

《勃兰登堡门前的科尔》

Kohl am Tor,2014

C-Print, framed

Courtesy: The artist and K?NIG GALERIE, Berlin/London

坐在轮椅上的前国家leader面对着勃兰登堡门,只把自己的背影留给观众。穆埃喜欢将这些“上层阶级”置于一个更大的场景内,留下他们的侧面或者背面。这些人通常情况下会采取“不许拍照”的立场,但一旦接受拍摄又“必须被人认出”。而穆埃却偏偏不拍摄他们的脸,只是让他们成为自己所构建的故事的其中一角,而非全部。

Fu?rstin Charlene von Monaco und Friede Springer

比如他拍摄德国媒体大亨弗雷迪·施普林格(Friede Springer),后者与不同国家的王妃、公主或王子一起合影,你能看到环境的低调奢华,但摄影师只是让主角背对着观众,看着漆黑一片的窗外。这种姿态和视角或许可以引出一种阐释:上等人高高在上地看着下面,而下面的老百姓对他们则一无所知。

ANDREAS MU?HE, Mu?he fu?r Diekmann, 2009

Andreas Mu?he, Antonio Puri Purini im Arbeitszimmer, 2009

穆埃拍摄过很多名流政要,比如老布什、意大利驻德大使Antonio Puri Purini等等,他也关注欧洲移民问题——再次,他将人物放置在一个很小的部分,让环境本身成为主角,似乎是在暗示:与其关注个体,不如思考环境(或“语境”)。这种对宏大命题的关注和偏爱,让他的作品具有更显著的深度和厚度,从这一点来看,他的创作是非常“德国”的。

《森林之一、二、三》

Wald I, II, III,2016

C-Print, framed

Courtesy: The artist and K?NIG GALERIE, Berlin/London

作为一个当代摄影艺术家,穆埃难以被简单归类。但值得注意的是,他通常使用大画幅胶片相机进行拍摄——后者在表现光影和画面细节上有着巨大的优势,并擅长“用光来雕塑作品”,因而其作品常常具有戏剧性的美学特征。

如德国策展人瓦尔特·斯迈林(Walter Smerling)评论的,穆埃通过场景和光影设置创造出一个看似颇为熟悉,却濒临决裂和解构的矛盾视觉世界,透过简单而微妙的暗示挖掘隐匿于可见中未被觉察的真实。

《2007年2月,不再前进》

Februar 2007, es geht nicht weiter,2008

C-Print, framed

Courtesy: The artist and K?NIG GALERIE, Berlin/London

“他对环境氛围的探索、与知名人物和当代历史的相遇全部以夸张的方式形象地呈现在作品当中,有力地唤醒了记忆。”瓦尔特·斯迈林说,“穆埃通过这些构图完美的的影像令人赞叹地表现了现代德国,他的照片记录了过去和现在。”

再多说一个例子吧,比如下面的这组房子,表面看起来平凡无奇,但如果你知道这些房子曾经是东德国家leader的别墅和居所,可能你的感觉会大不一样。

穆埃拍摄这组作品,同样表现出他对东西德历史的兴趣:由于禁止入内,因此普通民众以为当时的国家leader住的都是皇宫一样豪华的房子,结果东西德合并后,大家才惊讶地发现,这些所谓的领导别墅,就是普通的房子。

Wandlitz,2011

从构图上,你可以说有一点杜塞尔多夫学院派的风格,毕竟贝歇夫妇对后世摄影师的影响实在太大;但你也可以看到两者的明显区别——贝歇夫妇是冷静客观甚至无情的,穆埃却在作品中保留了一份源于对历史的哲思散发出来的微妙情感。

这种感性美学,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另一位德国先贤:十九世纪的浪漫主义风景画家卡斯帕·大卫·弗雷德里希(Caspar David Friedrich)。两者都对德国辽阔、空旷、静穆的自然风光进行了描绘,只是穆埃更多的是在探求诗情画意背后的神秘,从而具有更为丰富的可解读空间。

《白崖》

Kreidefelsen,2014

C-Print, framed

Courtesy: The Jumpstone Collection, Germany

《幽灵森林》

Gespensterwald,2015

C-Print, framed

Courtesy: Private Collection

在采访中我告诉穆埃,我在柏林很少看到政治符号或政治标语,唯一看到的一处还是一张海报,上面的标语大概的意思是:怎样不去谈论政治。因此,我问穆埃,德国的年轻人是如何看待政治的,政治的重要性是不是正好体现在它的“不政治”上。

作为兼职翻译的助理策展人徐丹这样转述了穆埃的回答:“他觉得现在普遍的现象就是年轻人变得很自私,每天总是围绕着自我在生活,完全缺乏一种对社会、对大环境的责任感。”

Obersalzberg series,2012

同样是对纳粹历史的研究性创作,但的确隐含着艺术家意图唤起对当代德国右翼势力抬头、新纳粹文化暗流涌动的关注

“大家都说我们的生活很自由,什么都可以做,但没有界限的自由创造出来的——比如说朋友之间要约见个面都定不下来,大家总是说‘或许吧’‘再说吧’——就连一点小事,这一代年轻人都不敢做决定,也不愿意做决定了,因为不做决定,那就不需要承担做决定的后果。”

“在数码时代,每个人都在拿着手机看自己,或许在看自己喜欢的东西,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慢慢疏淡——现在的年轻一代是最不政治的一代,至少他认为是这样的。”

《托蒂拉斯之二》

Totilas II,2013

C-Print, framed

Courtesy: The artist and K?NIG GALERIE, Berlin/London

说了那么多,其实稍微有点担心大家对带有政治性意味的艺术的兴趣是不是远没有那么高,但还是推荐大家去看这个展览吧:

安德里亚斯·穆埃:摄影

Andreas Mühe:Photography

红砖美术馆

时间:2018年9月12日-10月21日

地点:北京朝阳区崔各庄乡何各庄红砖美术馆

开放时间

夏至日:5月1日—9月30日

周二至周日 10:00-18:00(17:30停止售票)

冬至日:10月1日—次年4月30日

​周二至周日 10:00-17:30(17:00停止售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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